拼图游戏

写作的最小模型

文苑是广大的,游客买了票进去,在九曲桥上拍了照,再一窝蜂去参观动物园,说走就走,的确可羡慕。但是我认为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,天生在那里的,根深蒂固,越往上长,眼界越宽,看得更远,要往别处发展,也未尝不可以,风吹了种子,播送到远方,另生出一棵树,可是那到底是很艰难的事。

人类写作有三大三大文本类型,分别对应真、善、美三大追求

我们习惯以文体分类进行写作训练,可是文体以文体为基准训练变数极大,就如张爱玲所言走马看花。当我们进行写作训练的时候应当如一颗根基扎实的树,在写作最小模型的灌溉中往上长,以不变应万变,眼界也越来越宽。

而写作的最小模型又是什么呢?在认知写作学中,是组块与远距联想的矛盾

拼图游戏

我现在发现索引卡片真的是进行写作的绝佳纸张,我并不从开头写起,一章接一章地写到结尾。我只是对画面上的空白进行填充,完成我脑海中相当清晰的拼图玩具,这儿取出一块,那儿取出一块,拼出一角天空,再拼出山水景物,再拼出 —— 我不知道,也许是喝得醉醺醺的猎手。

比起普通作家洋洋洒洒动辄几千字的写做任务,纳博科夫写作时面对的对象只是眼前的不足140字的小卡片。就像是在进行拼图游戏,对不同的信息组块进行有逻辑的连接。自然避免了对才华的稀释,更避免了面对艰难任务的行为瘫痪。

钱钟书先生的笔下文字最是鲜活生动,他也曾这样谈到过卡片法

积小以明大,而又举大以贯小;推末以至末,而又探末以穷末;交互往复,庶几乎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,所谓阐释之循环者是矣。 东海西海,心理攸同;南学北学,道术未裂。

对于大作家们来说,积年累月累积而成的卡片已经成为了“自主心智“中的一部分,当进行写作的时候,卡片便可打通”自主心智“与”算法心智“间的桥梁,耗费的心智愈发的少。笔下文章多从自主心智中而出,自然避免了清单式写作的刻板生硬,而生动鲜活了起来。

卡片背后的认知写作学原理

他只是好读书,肯下功夫,不仅读,还做笔记;不仅读一遍两遍,还会读三遍四遍,笔记上不断地添补。所以他读的书虽然很多,也不易遗忘。 ……做笔记很费时间。钱钟书做一遍笔记的时间,约莫是读这本书的一倍。他说,一本书,第二遍再读,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会有很多疏忽。最精彩的句子,要读几遍之后才发现。

首先,用卡片来组织阅读心得,能帮助作家们更好地记忆;

钱钟书先生在牛津读书时,因为牛津图书馆的图书向来不外借,只能边读边记或者回去后默想。

这样基于卡片的记忆回放方法。恰好吻合了认知科学中的必要难度原理。

其次,用卡片来写作,能够帮助作家们提升创意密度;

一般作家是摊开一个长长的 Word 文档,纳博科夫眼前则是小卡片。同样的心力,前者会将其分散到三千字上,后者聚集在更少内容上,创意密度更大,所以纳博科夫的文章常常妙语连珠。

最后,基于卡片修改文章,能够改善作家们的远距联想能力。

作品的创作力常体现在远距联想能力上。普通作家把字词连成句,再把句连成段落,连成篇章,在这一步步的过程中对逻辑的关注已经占用了大部分的注意力。而纳博科夫们以卡片为单位进行创作。单个卡片有如放大器,方便进行润色和修改。卡片之间呢?横向来说,不同卡片之间可以运用时空法则来进行连缀,纵向来说意义相似的卡片作为意群也可以进行拓展和深化。在这个过程中,作家们的远距联想能力也在步步提升。

借钱钟书《窗》刻意练习卡片法写笔记,分析其中的远距联想

又是春天,窗子可以常开了。春天从窗外进来,人在屋子里坐不住,就从门里出去。不过屋子外的春天太贱了!到处是阳光,不想射破屋里阴沉的那样明亮;到处是给太阳晒得暖洋洋的风,不像搅动屋里沉闷的那样有生气。就是鸟语,也似乎琐碎而淡薄,需要屋里的寂静来做衬托。我们因此明白,春天该镶嵌在窗子里看,好比画配了框子.

    结构:这里——那里——这里
              窗里——窗外——窗里

春天从屋外进来,善用拟人
阳光明亮,有多明亮?射破屋里阴沉
风暖洋洋得,有多暖?给太阳晒的暖洋洋的
屋里沉闷,有风吹进来,会怎样?风搅动屋里沉闷
鸟语有些聒噪,怎么写?琐碎而淡薄
从屋里看屋外的春天像画一样,该怎么写?镶嵌在窗子里看。

    仿写作业 蓝  
    春日虚闲,倚窗远眺,天空的蓝也给太阳晒得暖洋洋的,清风飒至,蓝色慵懒地泛起涟漪。

门是造了让人出进的。但是,窗子有时也可作为进出口用,譬如小偷或小说里私约的情人就喜欢爬窗子。

所以门和窗有什么区别?窗子也是进出口,门窗的分别绝不是有没有人进来出去。
区别是什么?前文已写了赏春,就赏春来写窗之妙处
那提到的小偷和情人呢?不急,后文再讲,又是一个立体的结构

有了门,我们可以出去;有了窗,我们可以不必出去。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,把风和太阳逗引进来,使屋子里也关着一部分春天,让我们安坐了享受,无须再到外面去找。

妙在哪里?一则推进前文,而来语句工整,甚是漂亮
窗子有何用?逗引风和太阳,屋子里也有了春天
我用屋里有春天,钱老怎么写?屋子里也关着一部分春天

《归去来兮辞》有两句道:“倚南窗以寄傲,审容膝以易安。”不等于说,只要有窗可以凭眺,就是小屋子也住得么?他又说:“夏月虚闲,高卧北窗之下,清风飒至,自谓羲皇之人。”意思是只要窗子透风,小屋子可成极乐世界;他虽是柴桑人,就近有庐山,也用不着上去避暑。

来几则补充资料:

归去来兮!田园将芜胡不归?既自以心为形役,奚惆怅而独悲?悟已往之不谏,知来者之可追;实迷途其未远,觉今是而昨非。
舟摇摇以轻殇,风飘飘而吹衣。问征夫以前路,恨晨光之熹微。乃瞻衡宇,栽欣载奔。童仆欢迎,稚子候门。三径就荒,松菊尤存。携幼入室,有酒盈樽。引壶觞以自酌,眇庭柯以怡颜。倚南窗以寄傲,审容膝之易安。园日涉以成趣,门虽设而常关。策扶老以流憩,时翘首而遐观。云无心以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。景翳翳以将入,抚孤松而盘桓。
——《归去来兮辞》
夏月虚闲,高卧北窗之下,清风飒至,自谓羲皇上人。——《陶潜传》

PS 顾随先生对陶渊明的解读
国学经典鉴赏

一个钻窗子进来的人,不管是偷东西还是偷情,早已决心来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,顾不到你的欢迎和拒绝了……从前门进来的,只是形式上的女婿,虽然经丈人看中,还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欢心;要是从后门进来,才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情人。

我常想,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。

远距联想,妙在哪里?
常人都知道眼睛是“心灵的窗户”,钱钟书先生却写得出窗是房屋的眼睛

Abendlied.
Augen, meine lieben Fensterlein,
Gebt mir schon so lange holden Schein,
Lasset freundlich Bild um Bild herein:
Einmal werdet ihr verdunkelt sein!

    翻译练习。  
我的翻译:“眼睛,我可爱的小窗。给予我长久的温柔光芒。美景尽收眼底,闭眼便陷入昏暗。”  
钱钟书译:“双瞳如小窗,佳景收历历。”  

梅特林克戏剧里的情人接吻时不闭眼,可以看见对方有多少吻要从心里上升到嘴边

天地间有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看得见的,譬如梦。

闭了眼能看到什么?能看到梦。
关窗和闭眼有何共通之处?
关了窗让灵魂自由地去探胜,安静地默想。若觉得窗外的世界不过如此。想回到故乡,想见到亲友,只消闭了眼,向梦里寻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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