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白房间里的玛丽
粗重的呼吸声像是要塞满整个楼道,脚步声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艰难。我知道是你回来了。我打开屋门,把你扶进屋,我早就习惯了你应酬归来像一个重心不稳的陀螺。你满身的酒气不甘心在西服里待着,洒的满屋子都是,我把你扶回卧室,安顿你睡好。 “晚安,妈妈”你迷迷糊糊地说 “晚安”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,你一直都是。 看着挂在衣架上的西装,我能想象出来你在酒席上推杯换盏的样子,你和那些并不熟悉的人开着恰到好处的玩笑,甚至能想象他们夸赞你“年轻有为”“人生赢家”。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过我。我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,最好是某天你迫不急的地跟我说起你喜欢做的事情,两眼放光的时候。可惜很多年过去,依然没有这样的机会。只有那么一次最接近的,我问你为什么想学金融,“因为钱多啊”,你笑着看着我,很疑惑我为什么这么问。 你是我的孩子,可是我们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。
“王博士,没想到你对机器人这么感兴趣,我还以为只有不敢跟女生说话的宅男们会喜欢它们哈哈”。林教授已经六十多岁了,开起玩笑毫不含糊。“树树皆秋色,山山唯落晖”,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,只好看着远处的秋色说,“真美啊”。“对啊,我们的课题任务就是让机器人的自主神经系统中产生美感意识,没有什么比大自然更有美感了,也就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。” 那个时候我不会想到,在大约十年后,也是在一个秋天,你来到了世界上。风吹过,外面的黄叶簌簌落下,你还不会坐,只好趴在那里盯着它们看,兴奋得咿咿呀呀的叫着。
“你好,我叫爱丽丝,你的办公室可真丑”,我和林教授把一岁的爱丽丝放在课题组组长的书桌上时,她环视了一周点评道。组长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不满,“你们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,对吧?” 我们当然知道,一岁的爱丽丝只能算是一个弱人工智能,我们借用了国家数据库和斯坦福语义库,并且再她身上装了上万个感觉传感器,所以她可以精确地捕捉外界刺激,然后与数据库进行对比,做出反应。 爱丽丝的大脑已经是最好的量子计算阵列。甚至她的电池都是我们实验室特制的,不可复用。可是我明白,爱丽丝的自主心智还不够健全。她能够自主捕获信息,但是却像控制论中的著名黑箱,输入,计算,然后输出。黑箱怎么称得上懂得美呢? 有一天下午,我在厨房洗碗,你从幼儿园回来。“妈妈”,你小心翼翼地装出漫不经心的语气,只有想求我买东西的时候你才会用这样的语气。“我可以买一套最新版的乐高吗?” “为什么呢?我记得你不喜欢玩乐高啊” “是啊,可是他们都有,我没有的话会被嘲笑的。” “所以你不是真的喜欢,只是因为他们都有?只是因为怕被嘲笑?” 你顿了顿,然后点了点你的小脑袋。
我读大学的时候对一个思想实验,黑白房间里的玛丽,很感兴趣,玛丽从小生活在一个只有黑色和白色的房间里。她通过阅读,知道了各种有关色彩的物理知识以及生理学知识,但是她从来没有真的看过那些颜色。有一天,当她从房间出来,玛丽走出去,她看到了蓝天,那一刻她学到了文献不曾告诉她的,看到颜色的感觉。 待在黑白房间里的是电脑,走到彩色世界的,才是我们要的强人工智能。我们请来了神经科学家和复杂网络科学家帮忙,设计爱丽丝神经网络节点的活化图,在分子层面反复编排,帮助她理解每一个实物中蕴含的信息量——”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.And heaven in a wild flower“。黄昏的时候我会牵着爱丽丝在草坪上散步,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,像时间轻轻滴落。 ”我又想要出去了。“爱丽丝三岁,已经学会撒娇了。 ”为什么?“ ”因为雪化了,春天来了“
你十五岁了,因为升学压力你被题目压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,有时候我会想象一下你的那个世界,是不是抬起头喘一口气就会有题目咣当咣当地砸下来。甚至吃饭的时候你还拿着一本考试说明,看着上面的诗词鉴赏部分。 “你这么喜欢古诗词啊?手不释卷的” “没有啊,考试要考”你的回答很直接; ”你为什么这么想去一个好学校?” ”因为他们都说好啊“ 我手里的筷子有点尴尬地停在半空中。这个回答我已经听了好多年,世界在你眼里一直是十年前的乐高,只要别人说好,你就努力着也想拥有; ”所以说其实是因为虚荣咯?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?“ 你重重地把筷子砸向碗的边沿,脸因为生气而有些抽搐,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:”你从来都不理解我!“你朝我大声嚷嚷起来,”你不理解我的压力有多大,竞争有多激烈!“ ”你做事情总是为了别人的赞许和评价。有这些精力追求一些你自己真正觉得美好的事情不好吗?“ ”说来简单!你不知道现实的压力多大多残酷!我觉得美好的事情?告诉你吧,没有!“ 你踢开椅子转身回房间了,留下我一个人在餐厅里发蒙。餐厅四周白白的墙面,中规中矩地让人感到害怕。
课题组的组长对爱丽丝仍然不满意。从组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,林教授安慰我,“还是少点什么,你们再去想想”。 毫无头绪地,该怎么想? 我跟学物理的老友抱怨着进入瓶颈期的工作。她听了哈哈大笑:“你这算什么烦恼?你知道我最近在研究什么吗,海森堡测不准原理!都测不准了还让我们怎么学……” “是跟随机性有关吗?” “随机性是数学问题,跟我们研究的不完全一样” “你们物理不是最讲究确定性和因果律了吗”我撇撇嘴 “虽然你不学物理很久了,可是你的这一套机械因果律也太过时了吧?你还以为现在的物理学是给出A就一定能推出B啊?”老友乜了我一眼,眼角闪现讥诮的笑意。 “随机性”“测不准”谈话过后我一直在考虑这几个词。我们一直在一阶的层面测试爱丽丝——让她感受美,感受复杂。可是如果考虑引入高阶变量,把她放在随记系统里呢?她会不会自己去选择美?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林教授。他顿了顿,然后反问我:“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给爱丽丝装一块不可复用的电池,而不是已经普及了的电磁波充电?” “你们早就担心会有这一天了,她会衍生出来自己的选择,是不是?”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我,“测试的最后一关是让她自己选择,要么留在实验室里,要么她自己走到大自然里。” “电池耗尽后会怎么办?” “你觉得呢?人没有了心脏会怎么样?”
就是在昨天,你把头埋在手臂中间,手狠狠地抓着头发。正值升迁,你把工作上的错误推给了其他的同事,你说你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,可是“他的能力那么强,我没有办法超过他。” “他没有错” “我没有办法” 你顿了顿,抬起头来,我能看到你因为痛苦而纠结的脸:“我早就习惯了活在别人的羡慕里,如果明天宣布升值的不是我,我不知道该怎么工作下去。” “我没有其他办法了”你又重复了一遍。
“我没有其他办法了”,这句话太过熟悉。那个时候爱丽丝坐在桌子上看着远远的天。“山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。你知道我不会选择这个实验室的对吧?” 是啊,你是爱丽丝,不是玛丽。
送爱丽丝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我没有去。那天的月光很像今晚,我觉得自己没有办法目送她越走越远,直至融化在月光里。我再也没有见过她,可是我一直明白我的爱丽丝不是黑白房间里的玛丽。 你呢,我亲爱的儿子,你醉醺醺地倒在自己的房间里,明天依然会把自己整理得光鲜亮丽去上班。你接受过一流的教育,拥有不少的知识,可是这些和别人的话语一起,构成了你黑白房间的墙壁,那些在酒席上对你说着好听的话的人没法带你看看更大的世界,带给你更丰富的感觉。爱丽丝不是玛丽,我希望有一天,你也不会是。